霜降这日,温北君在书房批阅奏章时,突然喉头一甜。他下意识用左手捂住嘴,右手仍稳稳握着紫毫笔,待那股腥甜稍缓,才不动声色地取过帕子。暗红的血珠溅在宣纸上,像极了秋日里熟透的山楂,在"清河郡请增耕牛"的奏折上洇开几朵刺目的花。
他从容地将染血的帕子塞入袖中暗袋,那里已经躺着三块相似的绢帕。窗外的秋风扫过庭院,卷起几片枯黄的梨树叶,沙沙地拍打着窗棂。温北君望着那些叶子出神,想起二十年前抱着襁褓中的瑾潼站在老宅梨树下时,也是这样沙沙的声响。
"爹爹!"小瑾潼推门进来,手里捧着的青瓷盏冒着热气,"阿穗教我煮的雪梨汤,说能润肺止咳。"她今天梳着双丫髻,发间别的野菊已经有些蔫了,想是又在田里疯玩了一整天。
温北君接过瓷盏时,刻意放缓了动作。他注意到女儿指尖有细小的划痕,必是跟着阿穗学编织时留下的。热气氤氲中,他看见瑾潼明亮的眼睛里盛满期待,便强撑着露出笑容:"甜而不腻,比御医开的苦药汤好喝多了。"其实他舌根已经尝不出味道,但这句话倒不是谎言——至少不用再喝那些越喝越咳的汤药。
"爹爹的脸色..."小瑾潼突然凑近,温热的掌心贴上他的额头。温北君不着痕迹地后仰,顺势将瓷盏放在案上。铜镜里映出他消瘦的面容,眼下的青影比三日前又深了几分,像是被人用黛笔狠狠描过。
他转身打开身后的紫檀多宝格,取下一个锦盒:"来看看这个。"盒中玉雕农具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,微型镰刀的刃口打磨得极薄,能清晰映出小瑾潼惊喜的脸。这是他用战死将士的玉佩改的,那些碎玉在他袖中揣了五年,直到今年秋收才敢拿出来。
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温北君立即挺直腰背,将咳嗽的冲动压成一声轻叹。待卫子歇推门进来时,他正在批注农书,执笔的手稳如磐石。
第一场雪落下那夜,温北君在值房里咳得撕心裂肺。他死死攥着桌角,直到那阵剧咳过去,才发现指甲已经抠进了红木里。御医诊脉时,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,想起黑水河那年的初雪——箭伤就是那时落下的,慕容清河的铁箭穿透肺叶时,溅出的血融化了三寸积雪。
"先生只是劳累过度。"卫子歇在门外拦着小瑾潼,声音压得极低。温北君听着女儿在廊下来回踱步,数着她每次转身时裙摆扫过青砖的声响。这些日子他总在算这些:瑾潼晨起时会在院里数到第七十八步,用早膳时要咬三口才能吃完一个包子,黄昏时总爱在回廊下跳格子,每次都是单数赢...
"子歇。"待脚步声远去,他才开口,"书房...最下层抽屉..."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,每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。青年取来的素笺上,墨迹从深到浅记录着:"永和三年冬,瑾潼初诵《千字文》,错七处";"永和五年春,瑾潼为伤兵换药,未露惧色";"永和七年秋分,瑾潼种的麦穗比阿穗的长一寸"...
"若我..."一阵剧咳打断了他的话,帕子上的血比昨日又多了一成。温北君望向窗外,小瑾潼正在院中堆雪人,红头绳系在雪人脖子上,像极了当年裹着她的襁褓颜色。他突然想起什么,从枕下摸出个荷包:"把这个...放进..."
卫子歇展开荷包,里面是几粒麦种——五年前御田里收的第一茬,已经被摸得发亮。
冬至大朝会,温北君破天荒缺席了。元常陈散朝后直奔温府,在卧房门口踩碎了药碗的碎片。屋内药香混着血腥气,温北君靠在床头,中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,像件不合体的戏服。
"陛下见谅..."他想要起身行礼,被元常陈一把按住。帝王的手掌温热有力,让他想起二十年前杏花树下初见时,那个执拗地要与他比箭的少年。
"朕带了新麦。"元常陈从怀中掏出绢布包,麦粒在布帛间沙沙作响,"你说过要看着它们变成馒头。"温北君露出这些天第一个真心的笑,眼角皱纹里盛着细碎的光。
窗外,小瑾潼正在厨房揉面,鼻尖沾着面粉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。温北君望着她灵巧的手指,突然想起教她执笔的往事——那时的小手还握不稳笔,如今却能揉出筋道的面团了。